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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飘浮在雨幕里的中世纪水上城堡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8-14 11:43:00    

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来到瑞士的头几天,蓝天白云,人品爆发。没料到汽车沿着日内瓦湖岸捷行时,途中下起了雨,并且越来越大。我原计划拍一张晴天丽日下“城堡与雪峰同框”的照片,类似的照片几乎成了官方旅游手册的封面:古堡、日内瓦湖、勃朗峰自左向右排开,像一组标配的镜中元素。刚才在较远的山道转弯处,我差不多瞄好了机位,想想车窗内玻璃光影干扰,还是往前开几分钟,到城堡较近的转弯再下手吧。却不料小雨变成了大雨,连续酝酿多日的云团终于化作了倾盆大雨。

在城堡附近下车,伞下看雨水像一张弥漫不尽的帷帐,把湖山都笼罩得朦朦胧胧。隔着雨雾,西庸城堡像一块被水磨平的黑礁石,林立的塔楼在雨幕中露出往昔的峥嵘。

西庸城堡,也叫作“石庸城堡”,位于沃州蒙特勒附近的韦托小镇,四周环绕着美丽的日内瓦湖与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由于它建立在开阔的湖畔的岩石上,远观给人以漂浮在水面的奇异感觉,故被称为建筑史上一颗奇异的明珠。西庸城堡是瑞士最负盛名的中世纪水上城堡,在民间素有“欧洲10大古堡”之称。

我原来印象中一直以为它是世界文化遗产,其实它并不是,目前还处于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计划中,倒是离它不远的地方,介于日内瓦和蒙特勒之间,有个叫拉沃葡萄园梯田的,是一处世界文化遗产。路上经过时窗外掠过的湖岸斜坡上青藤遍野的葡萄架,已经匆匆看到好多处了,但不知为何,两个景点比较,还是西庸城堡的名声更响亮,参观游览的人要多许多。

西庸城堡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11世纪,最初是日内瓦湖中的一座军事堡垒,由意大利萨伏依家族逐步扩建。13世纪起,城堡初具规模,成为控制湖区贸易航线的战略要地;第二代萨伏依公爵将其改造为王族的夏宫,增建了防御塔楼与居住区域,奠定了如今的建筑格局;1536年伯尔尼人攻占此地后,城堡功能转向军火库,又被沃州政府改成监狱,18世纪末因军事价值衰退而逐渐荒废。从19世纪初开始,在欧洲考古学家那艾夫的努力下,其历史遗迹地位得以确立。后来古堡被全面修建,遵循“修旧如旧”的原则完成最后修缮,保留了中世纪的原始风貌。直至1816年拜伦诗作使其声名远播。

此刻,雨把远景全部没收了,只剩下孤寂的城堡本身,像一枚被拔掉了齿轮的表盘,兀自走着中世纪的时间。过去城堡靠的是一座木吊桥连接陆地,如咽喉扼守,一夫当关,控制着这一带交通要道。现在湖畔有车道,山腰有高架,车辆穿梭非常频繁。桥上站满了拍雨景的游客,听口音国内游客占比很少。入口处的售票厅亮着暖灯,墙上贴着拜伦的剪影,旁边一行手写体:“你可知这幽暗的囚室曾盛满自由的叹息?”

我收起伞,先参观的地方是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石墙渗出冷光,雨点落在湖面的声音经过水与石的传导,在地牢墙外边变成持续的鼓点。深邃而幽暗的通道上,几根粗壮的石柱从略有湿气的地面拔起,托起哥特式教堂那样的弧形拱顶,四周全部用岩石垒成。当年这里曾经监禁了200多名囚犯,其中最有名的是因为宗教改革和主张独立而被囚禁的日内瓦圣维克多修道院院长博尼瓦,铁链将他锁在地窖第三根石柱上,从1532年到1536年,长达四年之久。

如今的地窖里放置着许多的葡萄酒桶。这里有扇窄窗斜斜嵌在石壁上,窗框被湖水浸泡得发黑。凑近窗口,日内瓦湖的气息扑面而来,雨珠砸在湖面的涟漪像无数碎银在跳动,水浪拍打着城堡基座的岩石,溅起的水花在跳跃着,似乎要上到窗沿张望。

西庸城堡的建筑结构精美而牢固,拥有许多中世纪要塞的防御特征,包括防御塔楼、尖塔、护城河和城垛等。城堡内的二十五座建筑物和三个庭院,以及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所有大厅的窗户都面向日内瓦湖。按照每一个房间编号的指引,我逐个房间游走过去,连通各房间的甬道,地面铺着不规则的石块,有的地方凹陷下去积起了小水洼。游客的脚步声在这里被放大,与远处的雨声混在一起,让人恍惚觉得正穿行在一座尚未苏醒的石制迷宫里。

1816年,28岁的拜伦同波利多里医生、雪莱夫妇游湖至此,听了城堡内这段历史掌故,心潮起伏,创作了392行的长诗《西庸的囚徒》。诗作《西庸的囚徒》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但作品中的“囚徒”就是囚禁在西庸城堡的博尼瓦,而不是拜伦自己。拜伦在其作品中描述了博尼瓦在城堡地下牢狱中度过暗无天日的漫长时光:“我的头发已灰白,但不是因年迈,我的肢体已佝偻,但不是因劳累,漫无尽头的歇息耗尽了活力,是地牢的囚居把它摧毁……”这首叙事抒情史诗,通过借一个囚徒被关押在地牢中的情景,描绘了争取自由的囚徒孤独、绝望和无助的心情,深刻地表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生命的脆弱。

诗中还有“里面有七根哥特式的石柱,七根柱子灰白而高大”的白描式的句子,我伸手去触摸其中的一根柱子,指尖沾了微温的水汽,也许是湿气,也许是泪水。地牢石柱上那行“BYRON”涂鸦有不少人围观争拍,据考证这并非是拜伦真迹,可能是19世纪修复时发现的早期游客的刻痕,但绝大多数瑞士人宁愿信其有,人需要一点可以触摸的浪漫。

沿着13世纪建造的螺旋木梯往上,脚下的木板忽高忽低,像踩在被时光啃过的旧痕上。雨声忽然远了。来到萨伏依公爵的夏宫主卧室,铺着橡木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闷响,像是在回应楼下的雨声。四柱床用蓝丝绒帷帐悬挂着,边角处还能看到金线绣的家族徽章。床子很短,原因是夜里得弓着身睡,时刻保持警觉状态。盥洗室居然装了铜制的水龙头,热水由顶楼铅管输送,这在十五世纪可谓是非常奢侈,当时需专人从湖边运水,再通过火炉加热后导入管道。主卧还隐藏着一个逃生通道,遇到紧急情况时能很方便地出走。

展览厅内保存了大量中世纪艺术品和家具,包括精美的彩色玻璃窗、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等。这些藏品展示了萨伏依家族的辉煌历史,让人仿佛穿越回那个战火与荣耀共存的时代。小礼拜堂完好保存着14世纪的宗教壁画和雕刻作品,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我最在意的却是厨房:一只直径两米的铜锅倒扣在灶台上,锅底被柴火熏出孔雀蓝的氧化层。城堡鼎盛时,曾一次宴请几百名骑士。如今铜锅沉默,只剩雨点从天井落进来,敲出木鱼般的声响。灶台边的石案上还摆着生锈的铁铲,角落里堆着干柴,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厨子推门进来生火。

军械库在北侧的塔楼区域,墙上挂着一排十五世纪瑞士戟兵用的长戟,木质柄已被手汗磨得发亮。一个团队的导游用手指着它对几位女游客说:“八公斤,女士们当年可舞不动呀。”窗外雨势更大,水从箭垛口灌进来,在地面汇成一条小水沟,顺着石缝往地下淌,像是在给古堡做一场迟到的清洗。

再往上的长廊是伯尔尼人1536年占领后加建的。他们拆掉了萨伏依家族的百合花徽章,改刻自己的熊纹章。墙上一幅褪色的壁画描绘攻城场景:伯尔尼人用火药炸开外墙,守军则把滚烫的沥青从垛口倒下。那一役只死了六个伯尔尼士兵,却宣告了萨伏依家族在莱芒湖东岸统治的终结。长廊地面倾斜着,走在上面得微微侧身,像是被历史的惯性推着向前。

长廊尽头有一个小房间,有人说与一位神秘来客有关。网络上有一个传说:1896年奥地利皇后茜茜公主从日内瓦到蒙特勒一带游览时,曾到过城堡内避雨。她曾说过:“如果命运必须把我关进一座城堡,请让它像西庸这样,至少还有湖可看。”1898年,她在日内瓦湖畔被刺,那句留言遂成绝笔。后来据人们反复考证,至今没有找到确凿的历史记录来证明她来过西庸城堡,但她这个留言和传说却让古堡的风光和人文加分和添彩。

中间雨小了许多,我登上放置珍宝箱的阁楼,从窗洞中看出去,城堡像一艘搁浅的石船,桅杆是四座尖塔。脚下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几处低洼还积着水,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我抬头望去,雨云正从塔顶匆匆掠过,天空像一块被不断擦拭的天幕,偶尔露出一角很微弱的亮光,又迅速被新的云层覆盖。湖对岸的法国村庄在雾里若隐若现,勃朗峰依旧淹没在雨雾里。我的手机取景框里只剩下近景,青苔爬上垛口,一只夜鹭站在湖畔岩石上梳理羽毛。我忽然明白,西庸的价值也许并不在于明信片式的完美构图,而在于它允许“缺席”:雪峰可以缺席,阳光可以缺席,连自由都可能缺席,但故事仍在继续。

如今城堡每年接待三十万游客,门票收入足以让它自给自足。城堡附近有一个“拜伦咖啡馆”,卖瑞士人引以为傲的奶酪火锅和念念不忘的司康饼,据说生意也不错。我跨过城堡,走回到来时的树荫下,看城堡的倒影在湖水里荡漾,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像是跋涉了很久。

我向来喜欢既有自然风光又有历史人文的景点,不得不承认,是拜伦的光环吸引着我对此地产生浓厚的兴趣。然而当我真正站在城堡内庭,听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一位絮絮叨叨的老人,诉说着几百年前的故事,才明白文学的使命不仅是让一座城堡出名,更是提醒我们:历史不是展品,而是回声;回声需要被再次倾听,而不是简单地装进相册里了事。

临走时,雨又下大了起来。我仿佛看见城堡的老吊桥缓缓升起,像一只收拢的翅膀。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博尼瓦在获释那天为何“不愿离开”:当黑暗成为记忆的惯性,光明反而刺得他睁不开眼。我为了最后拍几张古堡的背影照,把伞收起,任凭雨水落在自己的脸上。湖水、石墙、雨声、铁链、长戟、自由——所有元素都在这个初夏的雨天汇成一句话:我曾经来过此地,并在一段斑驳的历史面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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