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辞，中国欧盟商会主席，在华生活超过20年。他亲历中欧关系的起伏与变化，深谙企业在地缘政治风浪中如何求生。在美国对全球征收“对等关税”后，欧洲在华企业的信心跌至历史低点。
彦辞直言：“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
早在1998年，年仅28岁的彦辞就来到了中国北京，他曾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中文。2000年，彦辞加入全球最大的集装箱承运公司——马士基航运公司（MAERSK），任职于北京分公司，逐步深耕中国市场。从一名外国留学生，到中国女婿，再到跨国公司高管，20余年来，彦辞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了中国的飞速发展与巨变。2023年5月，彦辞正式接任中国欧盟商会主席，他强调中欧关系的长期重要性，呼吁在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下加强合作，避免误解和对抗。
彦辞：地缘政治风险致欧企信心创新低
记者 倪晓雯：
我们想请您谈谈贵机构最近发布的一项调查报告，这份报告结果令人深感忧虑。数据显示，欧洲商界的企业信心降至历史新低。您如何看待这一调查结果？其中最值得关注的结论是什么？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首先，我认为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这是当前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正在全球范围内蔓延，关税问题此起彼伏，形势瞬息万变。这种高度的不可预测性，以及对短期前景都难以预判的状况，正在深刻影响企业的决策。因此，这既是经济基本面的问题，更是整体不确定性显著上升的综合体现。
记者 倪晓雯：
这对在华经营的欧洲企业有何影响？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我认为欧洲企业在华主要面临两大影响。首先，在当前不利的经济环境下，中国工业品出厂价格已连续30个月同比下降，这意味着企业单位产品的利润空间持续收窄。因此，即便一些企业的销售额有所增长，但它们的利润率可能在缩减。这是盈利方面的影响。
其次，由于种种不确定性，企业在投资方面变得更加谨慎。毕竟，如果你要把“家当”押注投资在一个新项目上，你必然期望政策环境在未来3年、5年甚至10年内保持相对稳定，至少符合当初的商业预期。然而，如今一切都变了，我们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查看手机，看有没有新情况。所以我认为，许多公司现在在采取投资行动时都会三思，尤其是对于中小企业来说，这样的投资可能关乎生存。
记者 倪晓雯：
所以您是否认为大多数公司现在都处于观望状态？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可以这么说。不到一个月前，我们发布了一份在线快速问卷，数据显示约57%的会员企业明确表示，目前尚未准备好做出任何方向的决策。他们只是想暂时保持观望，看看形势如何发展，待尘埃落定、形势明朗后，再推进那些重大投资决议。
彦辞：90天后关税走向难料
记者 倪晓雯：
引发这一系列不确定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宣布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实施对等关税。欧洲商界如何看待这些对等关税，尤其是对中国的关税？尽管目前仍处谈判阶段且存在90天暂缓期，您对后续发展有何预期？这90天后局势将如何演变？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首先，我们认为90天的时间非常短。对于调整生产线或物流安排来说，这段时间实在仓促，很多不确定性依然存在。必须指出，商界向来不乐见关税手段。我们可以理解，在某些非常具体的情况下，精准定向的关税措施或许有其合理性。但当国家大范围实施全面关税并影响到方方面面时，其危险性不言而喻。这种做法必然产生连带伤害，引发诸多预料之外的连锁反应，影响会员企业，妨碍它们履行既有合同向客户供货。
记者 倪晓雯：
但总体而言，您是否预期部分关税在90天后仍可能持续？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我认为这完全是个未知数，真的很难预料。回顾过去三个月的情况，我甚至不敢猜测90天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彦辞：欧企加速在华本地化 稳链抗风险
记者 倪晓雯：
在这种复杂局势下，包括关税壁垒和经济增速放缓，您认为“孤立化”是企业目前唯一的解决方案吗？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我们所说的“孤立化”是指：无论是出于关税壁垒、地缘政治紧张，还是中国的监管要求，企业被迫将供应链本地化的处境。我们现在看到，越来越多的欧洲企业正在将采购或制造环节迁至中国本土。部分原因在于，通过将更多供应链环节本土化，企业既能巩固“在中国，为中国”战略的供应链韧性，又能有效规避潜在外部冲击带来的风险。这正是我们目前所观察到的现象之一。对部分企业而言，这可能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样做是有成本的。所以对多数企业来说，这并不是首选方案。这正是我们尝试与中欧政府沟通的焦点：大家能否想一想，是否还存在替代方案？这样就能降低企业被迫做出在成本与生产效率层面非最优的供应链和制造决策的必要性。
彦辞：“脱钩”风险巨大 美国强硬言论有所收敛
记者 倪晓雯：
我们知道双方已经开始谈判，但据媒体报道，美国提出的其中一个条件是要求欧盟与中国“脱钩”。您对这一条件有多担忧？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首先，我认为欧盟与中国“脱钩”并不现实。欧盟确实需要关注自身面临的风险，但说到全面脱钩，我不认为这会发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即便美中之间也未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面脱钩。当今经济体的融合度已经深入骨髓。不可否认，某些领域已开始出现实质性脱钩迹象。但首先，我认为欧洲不会走到如此极端的地步；其次欧洲始终保持着政策连贯性，从未倡导“脱钩”，而是主张像中国一样，在出现具体风险时妥善管理经济与产业安全。我还认为，即便在美国，部分过激论调也已有所回调，因为消费者、普通民众要承受的经济代价实在太高。我不确定是否有国家真正准备好承担这种后果，更不确定这种做法本身是否具有合理性。
记者 倪晓雯：
您是否认为特朗普的举动可能会让中国和欧盟走得更近？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我认为欧盟和中国需要从自身价值来看待中欧关系，而不是让这种关系被外部因素所定义。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
彦辞：我从不看衰中国经济 外企信心未改
记者 倪晓雯：
您如何看待中国经济的前景？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我永远不会看衰中国经济。尽管我们多数会员企业，包括我自己，都意识到我们目前正在经历困难时期。但我也认为，绝大多数企业依然看好中国市场的长期潜力。如果我们五年后再次进行同样的采访，在华的欧洲企业数量很可能与现在基本持平。我们不认为欧洲企业会离开中国。虽有少数企业离开，但也会有新成员加入。因此，我们认为，从欧洲企业在中国的总体布局来看，未来应该会大致保持不变。这是我们的预期。
记者倪晓雯：
我在贵方报告中还注意到，超半数企业仍将中国视为前三大投资目的地之一。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是的没错。需要指出的是：过去中国曾一枝独秀，始终位列最具吸引力的投资目的地之首，但如今，中国面临的竞争有所加剧，尤其是来自区域内其他国家的竞争。尽管如此，对众多企业而言，中国依然是极具吸引力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
记者倪晓雯：
如果让您选择一个在中国经营的最大优势，您会选择什么？
中欧商会主席 彦辞：
超级高效的供应链体系。许多行业的供应链效率堪称全球独步。在许多产业领域，中国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虽然欧洲、美国或其他地方也能提供类似的条件，但我认为中国在多个工业领域所展现的独特优势，实属难以复制。
制片人：王志江
编导：杨若涵
编辑：杨若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