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17日,我人生裂成两半的日子。那天厂里提前发了工资,
我正把三十六元八角钱分成三份——二十元交给妈,十元存进信用社,
剩下六元八角是下个月买毛线的钱。车间主任突然闯进女工更衣室,工作帽都歪到了耳朵上。
\"宁晚秋!你爸被卷布机绞了手,送人民医院了!\"我跑掉了一只塑料凉鞋。
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往肺里扎,等冲进医院走廊时,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妈瘫在长椅上,
工作服袖口沾着大片发黑的血渍。\"AB型血库存不够。\"医生白大褂上沾着血点子,
\"直系亲属先验血。\"我撸起袖子时还在算账。爸是六级工,医药费能报销七成,
但停工期间只有基本工资。弟弟下学期的学费......\"O型血?\"护士皱眉撕下胶带,
\"病人是AB型。\"妈猛地抬头,发卡掉在地上。
那个瞬间我竟然在想:塑料发卡三毛钱一个,要不要捡。\"搞错了吧?
\"我盯着试管里我的血,\"我爸当然是......\"\"老宁是AB型。
\"妈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当年结婚体检单我还收着。\"走廊尽头的挂钟滴答响着。
护士突然压低声音:\"你们...是不是当年在妇产科...?\"妈一把攥住我手腕,
指甲陷进肉里。我认得这个力道——每次爸喝醉酒要打人时,她就这样掐着我躲进厨房。
\"先救老宁!\"妈从内衣口袋摸出皱巴巴的存折,\"用这个押金,去市血站调血!
\"手术室的灯亮到半夜。我数着走廊瓷砖上的裂纹,忽然发现妈在偷偷翻我的挎包。
她抽出那张对折的存款单——我攒了两年的一百八十元嫁妆钱。\"妈,
那是......\"\"你爸要是残废了,全家喝西北风去?\"她把存款单塞进自己口袋,
塑料发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后半夜爸脱离危险时,弟弟晓军才晃进医院,满身烟味。
妈扑上去摸他的脸:\"饿不饿?
妈兜里还有粮票......\"我蹲在厕所隔间里吐得昏天黑地。O型血的女儿,
AB型血的父亲。初中生物课讲过,这就像稻谷里长出麦穗。天亮前妈回了趟家,
带来个发黄的襁褓。我认出那是我小时候用的——蓝底白花,洗得发硬。妈抖开内衬,
指腹摩挲着某个角落。\"你自己看。\"煤油灯下,一个褪色的\"林\"字绣在接缝处,
针脚细密得像伤口缝合线。\"当年接生的护士姓陈。\"妈把襁褓按在我怀里,
\"去年得癌死了。\"晓军突然在走廊里嚎起来:\"爸醒了!他说右手没知觉了!
\"妈冲出去时,那个襁褓掉在地上。我蹲下去捡,
发现背面还有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住院部楼下,
第一班3路公交车正碾过结霜的马路。我望着车窗里晃过的人影,
突然想起上周宋志远说的话:\"你爸要是评上厂劳模,我家里就同意咱们的事。
\"198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三月的风还裹着冬天的冷意,
我蹲在水泥池子前搓洗爸沾血的工装。自从他右手残废后,
家里就再没听过收音机里的相声——医药费掏空了所有积蓄,
连弟弟的自行车都卖给了废品站。妈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棒槌:\"别洗了!
有人来了!\"她的手指掐得我生疼,眼睛里闪着一种古怪的光,像是恐惧,又像是……期待?
门外站着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卷发用红绸带扎着,
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她身后是一对戴眼镜的中年夫妇,
男人提着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女人手里捏着块湿透的手帕。\"这就是晚秋吧?
\"女人声音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的脸,\"像,真像……\"我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
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她的眼睛,鼻子,甚至微微下垂的嘴角,
都和我照镜子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叫林妍。\"她向前一步,
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解开领口的扣子,
露出锁骨下方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我的膝盖突然发软。那块胎记,
我也有。在左肩胛骨上,从小妈就说那是小时候烫伤的疤,不许我给别人看。\"进屋说。
\"妈拽着我的胳膊往屋里拖,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杵在门口丢人!\"屋里没开灯。
爸坐在藤椅上,右手无力地垂着,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弟弟晓军翘着二郎腿,
嘴里嗑着瓜子,眼睛却黏在林妍的手表上。
林医生——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纸:\"亲子鉴定结果,
还有当年的出生记录复印件。\"妈抓过去翻看,手指抖得哗啦作响。我站在原地,
感觉血液一点点冷下去。\"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我是你们的女儿?
\"赵老师——林妍的母亲——突然哭出声,伸手想摸我的脸,又在半空中停住:\"孩子,
我们找了你二十年……\"\"那她呢?\"我指着林妍,\"她是谁?\"屋里安静了一瞬。
林妍抬起下巴:\"我才是宁家的女儿。\"她转向妈,声音突然软下来,\"妈,我回来了。
\"妈手里的鉴定书掉在地上。下一秒,她扑过去抱住了林妍,
哭得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眼泪都流干。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陌生姑娘被搂在妈怀里,
看着爸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弟弟殷勤地给她搬凳子——而我,像个多余的影子。
\"晚秋。\"林医生轻声叫我,\"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回家……\"\"她当然愿意!
\"妈突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语气却干脆得吓人,\"你们赶紧带她走!
\"我死死攥着围裙边,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门铃在这时响了。宋志远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两瓶麦乳精,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叔叔阿姨好。
\"他笑着打招呼,目光扫过林妍时明显顿了一下,
\"我爸让我来送点营养品……\"他的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笑容僵了僵:\"晚秋,你也在啊。
\"我突然想笑。上周他还说周末要带我去看《少林寺》,说等他爸批了房子我们就结婚。
现在,他站在这里,对着一个刚见面的陌生姑娘殷勤微笑,却连我的名字都说得那么勉强。
\"志远啊,\"妈突然热情地招呼,\"这是妍妍,我们亲闺女!\"林妍站起身,
红绸带在发梢轻轻晃动:\"你好,我是林妍。\"宋志远眼睛亮了起来。
我看着他衬衫口袋里露出的电影票根——正是《少林寺》,日期是昨天。
前天他还跟我说要加班。\"关于我和晚秋的事,\"宋志远清了清嗓子,
\"可能有些误会……\"爸突然暴起,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滚出去!
占了妍妍二十年位置还不够吗?\"我被推搡着跌出门槛,最后一瞥是林妍坐在我的床沿上,
试戴着我攒钱买的发卡。院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我站在巷子里,听见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宋志远的声音格外清晰:\"叔叔阿姨,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吃饭……\"暮色四合时,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烧着什么。
火光映出林妍苍白的脸,她机械地把一张张纸钱扔进铁桶。我悄悄靠近,
听见她低声念叨:\"……别怪我……我只是不想回去……\"纸灰腾起的一瞬,
我看清了最上面那张——是一张泛黄的出生证明,姓名栏赫然写着:林妍。
1986年的夏天来得又急又凶。我被赶出家门的那晚,最后睡在了火车站的候车长椅上。
清晨被扫地的阿姨赶走时,发现裤袋里居然还塞着三块钱——大概是妈偷偷放的。
我用五毛钱买了两个馒头,剩下的钱攥在手心里,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走。
**如果跳上一列火车,它会带我去哪里?**但最终,我还是走回了城里。
码头正在招临时工,扛麻袋,一天两块五。工头叼着烟打量我瘦巴巴的胳膊:\"女的不要。
\"\"我力气大。\"我扯开领口给他看肩膀上的茧——那是纺织厂十年工龄的证明。
他眯着眼看了会儿,突然笑了:\"行啊,正好有批丝绸要搬,轻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绣娘。她站在仓库阴影里,满头银丝用一根木簪绾着,
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扛着第三趟时,她突然开口:\"姑娘,你过来。\"我抹了把汗走过去,
她枯枝般的手指捏起我的右手,摩挲着指腹的茧子:\"这是拿绣花针的手。
\"\"我只会拿纺织机的梭子。\"她笑了,眼角皱纹堆叠:\"明天来我铺子,包吃住。
\"——苏绣娘的裁缝铺藏在码头后巷,门脸小得可怜,里面却别有洞天。墙上挂满各色绸缎,
一台老式缝纫机摆在窗前,针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睡这里。\"她踢开角落的杂物,
露出一张窄木板床,\"早上六点开工,迟到就滚蛋。\"那晚我蜷在硬板床上,
听着远处轮船的汽笛声,突然想起林妍手腕上的上海表。她现在应该坐在我的房间里,
戴着我的发卡,翻着我的日记本。——第二天我才知道,
苏绣娘接了个急单——侨联要办中秋茶话会,二十套旗袍七天交货。\"你负责锁边。
\"老太太扔给我一捆丝线,\"手要稳,心要静。\"我捏着针,
突然想起小时候妈教过我基础针法——那时她还没生下弟弟,还会摸着我的头夸我聪明。
线头穿过针眼的瞬间,苏绣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谁教你的反手挑针?\"\"我…养母。
\"老太太的眼神变得古怪:\"周红梅?\"我惊得针都掉了:\"您认识她?\"\"二十年前,
绣花厂最好的女工。\"苏绣娘弯腰捡起针,在衣襟上擦了擦,\"后来为了个男人,
连金剪刀奖都不要了。\"她突然扯开我的衣领,我惊呼一声,
肩胛上的火焰胎记暴露在晨光中。老太太的手猛地一抖。\"苏曼…\"她喃喃自语,
又猛地摇头,\"不对,那年她明明…\"门外突然传来刹车声。
我和苏绣娘同时转头——林医生的自行车停在门口,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他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然后钻进了对面的古董店。\"常客?\"我问。
苏绣娘冷笑:\"每月初五准来,卖他爹留下的那点家底。\"她突然压低声音,
\"上回我瞧见那老板给他一叠外汇券。\"我盯着对面脏兮兮的橱窗,
隐约看见林医生从麻袋里取出个青花瓷瓶。老板摇头,他又掏出个绸布包…\"别看热闹了。
\"苏绣娘拽我回来,\"这线不对,换湘绣专用的。\"她打开樟木箱翻找时,
我瞥见箱底露出一角淡蓝色布料——和林妍今天穿的连衣裙一模一样。——第七天交货时,
侨联的王主任亲自来取。\"这位是…?\"他打量着我。\"徒弟。\"苏绣娘简短地说。
王主任突然凑近看我:\"你是不是宁建国家的…\"我僵住了。\"她是我外甥女。
\"苏绣娘横插一步,\"从小在苏州学艺,刚接来。\"等王主任走后,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帮我?\"老太太从水缸舀了瓢水喝:\"你肩上那个胎记,
\"她背对着我,\"和我女儿的一模一样。\"我正想追问,巷口突然传来尖叫。我们冲出去时,
正看见林妍跌坐在马路中央,自行车歪在一边。她面前站着个醉醺醺的男人,花白胡子,
浑身散发着劣质白酒的气味。\"赔钱!\"男人揪住林妍的衣领,\"老子的唐三彩!
\"林医生从古董店冲出来:\"放开我女儿!\"\"你女儿?\"醉汉哈哈大笑,
\"刘铁柱当年戴绿帽养大的野种,也配…\"林妍突然抓起路边的砖头砸了过去。
砖块擦着醉汉耳朵飞过,砸碎了古董店的橱窗。玻璃碎裂声中,
我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是刘家的孩子!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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